【流年】地烟(短篇小说)

笔名经典散文诗2022-04-28 12:10:121

正月初五这天,小曼早早起来,赶在别人家前边去放“破五”的炮仗。今年冬天不冷,地气热,蒸发的地烟就多,烟雾浓得夜色一样,把天地罩得严严实实,根本看不清院子里的东西。已有人家在放炮仗了,不时有零星的炮仗声炸响,声音遥远得像从天边传来。小曼心里着急,摸索着把鞭炮挂到沙枣树上,捂着打火机光找药捻。药捻足有三厘米长,够小曼点燃后躲开。这时,却刮过一股风,打火机熄灭了。再打,只闪出几星火花,还叫风给带走了。小曼背过身挡住风,哆嗦着终于打着火点燃药捻,蛇信子一样的药捻“滋滋”蹿得飞快,小曼抽身跑到屋檐下躲避。还没捂上耳朵,火光乱溅,炸声骤起,这串鞭炮小曼放在炕上烘烤了一夜,炸起来格崩脆响,像在耳朵跟前炸似的,她的右耳膜受到震荡,里面嗡嗡乱叫,像钻进许多蚊子。但小曼还是很高兴,她的鞭炮声压过了别人家的。

小曼揉着耳朵进到厨房,烧火准备早饭。“破五”是有讲究的,这天早饭得吃玉米面搅团,就是把“破了的五”搅成一团,再拾掇完整。小曼像她妈一样,平时就爱吃搅团,可搅团是杂粮次等饭食,过年这几天一直没吃上,赶上“破五”,她打了满满一锅搅团。蹲在灶间捣蒜泥时,父亲披着棉衣进来,揭开锅盖看了看还在冒泡的搅团,脸立马耷拉下来,嘴唇动了动,却没责怪女儿,叹口气,走了。

小曼往铁勺里倒上油,伸进灶洞里烧热,泼在蒜泥碗里,“滋啦”一声,蒜香味扑鼻升起,瞬间溢满了厨房。小曼忍不住打个喷嚏,嗡嗡叫的右耳静止了一下,随即,又乱叫起来。小曼不去管它,在浓浓的蒜香里,往蒜泥里撒点盐,加入醋汁、酱油,还有红汪汪的辣椒油,拌匀后浇了两老碗搅团,给父母端到东屋。

何婉云已经起来,拖着受伤的左腿,歪在炕沿边洗脸。她的腿是过年前摔伤的,去条儿沟给小曼买旱獭肉回来的路上,看到路沟边朝阳的枯草丛中,竟然开放了几朵黄灿灿的迎春花,在浅淡的冬日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。这是个吉兆,还没开春呢,迎春花倒先开了。金黄色花朵灵光似地在何婉云心头一闪,花开得心疼人呢,在这个季节,凝聚了春夏秋冬四季的精华,嫣然绽放,人要是多闻闻花香,不是把四季的精华都吸进身体里,增添精气神呀。何婉云想采下那几朵花带回去给小曼。她没细想,就把篮子放下,抓住一把枯草,探出身子去够那簇迎春花。凑近一看,才看清是几片碎塑料纸夹杂在枯草里,哪有迎春花,真是人老眼神不济了,何婉云很失望,返身往上爬时,沟沿土质松软,枯草也不柔韧,何婉云一脚踩空跌进了沟里,腿撞到沟边的石头,伤得不轻,小腿骨裂,在镇卫生院住院治疗,大年三十前一天才回家。

顾远山拿条毛巾,静静地侍候老婆洗脸。大冷天出门去买旱獭,按理是他这个爷们该做的事。自从小曼的病讨到偏方后,买旱獭的事都是顾远山去,可过年前那阵,像商量好似的,桑那镇有几家赶在鼠年之前嫁女娶媳妇,一家紧跟一家地往顾远山的裁缝店跑,他们要赶做杂七杂八的结婚用品。顾远山受宠若惊,心里明白那些人家是照顾他的生意,小曼的病需要钱治,每月光买一次旱獭肉,就得近千元。桑那镇可不止顾远山一人开裁缝店,他不能耽搁。放在平时,十天半月不见一个人影上裁缝店,现在的人图方便,穿衣戴帽都去商品市场买现成的,那里的服饰应有尽有,版型好,样子好看,大号小号随意挑选,又能砍价,比较之下,比买布做衣服划算,也简单得多。早些年,顾远山可是个忙人,东家请西家叫,靠着裁缝手艺,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可近几年,生意越来越不行,一年到头,只靠过年前那阵有点生意,平时裁缝店相当清闲,偶尔有人收个裤边,缝个被套,才来找他,让他赚几个加工费。裁缝这手艺,已是日落西山,越来越没前程了。

何婉云想让老头安心干活,为小曼挣些治病的费用,自告奋勇去买旱獭,谁料想她却摔伤了腿。老头年前赚的那点钱,变成了何婉云的医药费。顾远山长吁短叹,却没责怪老婆。

显然,顾远山已对老婆说过小曼打了一大锅搅团,何婉云对端饭进来的小曼视而不见。

小曼将碗放到炕沿,待母亲洗完脸,要端脸盆出去,何婉云抽了下鼻子,望着油汪汪的搅团,叫住小曼:“曼啊,给你说过多少遍了,今儿个人家上门……”

小曼看了父亲一眼,对母亲说:“我知道,今儿是破五,得吃搅团。去年,小林家破五没吃搅团,倒霉了一年。”

何婉云把眼睛从搅团碗里拔出来,瞪着女儿道:“你总有理由!”

“干什么呀你?”顾远山对老婆的这种态度不满,从她手里扯回毛巾,怨道:“小曼知道你爱吃搅团,一大早忙个没停,瞧,孩子给你调的蒜汁油汪汪的,你还埋怨……”

“没你的事,一边待着去!”何婉云白了老头一眼,仍对女儿说:“可是,今天咱家有事不是,打一大锅搅团,三天也吃不完啊,叫人看到像什么话?”

小曼从父亲手中夺过毛巾,拧身往出走时丢下一句:“妈,你别忘了,是你说的,破五不吃搅团,一年都不得安生!”

顾远山为阻止老婆唠叨,赶紧端碗搅团塞在她手里。何婉云的眼泪蓄满眼眶,忍了忍,没忍住,掉进碗里,溅起两颗油花。她抹把泪,一抽抽地,用筷子捣着搅团。她不想和女儿较这个劲,她没这个底气,只能把一肚子委屈,发泄在浇了蒜汁的搅团里。但,她还是把捣碎的搅团吃了。

小曼在厨房吃完饭,来收碗时,母亲眼睛红红的,却微笑着对她说:“小曼泼的蒜汁能把人香死,搅团也打得好,不软不硬,有筋道。我还想吃,给妈再盛半碗来。”

小曼脸上松和了一些,接过碗说:“搅团摊在案板上已经凉啦,我给你炒点热的吧。”

这回,何婉云真正笑了,她望着女儿的背影,笑脸上挂满了泪珠。多惹人疼的丫头啊,从小就人见人爱,都夸她是个俏女子,可是……老天爷太不公平,好端端的,为什么偏偏把不幸降临到这孩子身上,过这个年,小曼才二十二岁,该享受的都没享受啊。

自小曼查出有怪病,何婉云和老伴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,他们才五十出头,头发一夜之间愁成了花白。那次去喀什大医院给小曼检查,何婉云从医生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,回来后找镇街上老中医赵千年讨偏方时,也听他说,白血病不好治,多少年了,也没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,中医西医都在想法子治,可每个人的症状不一样,小曼的病发现得早,还是吃阵子旱獭肉看情况吧。反正,有几例吃旱獭肉治好的,试试吧,看小曼有没这个造化。

中医的话像禅,参不透,得悟。何婉云算是悟出来一点,给小曼治病,没得商量,同时,她还动了别的心事:趁小曼病情还不太严重,一边治病,一边托人给小曼提亲,她要给女儿冲喜。

人有时候就这样,不管有用没用,做了就是一种寄托。顾远山对冲喜的说法不以为然,在感情上,小曼受过伤害,他担心这样会再次撬开小曼结了痂的伤口,他一门心思只想给女儿治病。病就是病,有了就得想法治,别的事暂不考虑。何婉云不答应,她拉上老头子,提满满一篮鸡蛋,又去找赵千年。老中医捋着花白的头发,望着眼前比自己年轻十多岁,却比他白发还多的顾远山两口,叹息道:“这个嘛,不妨试试,但我得多说两句,冲喜不一定是歪门邪道,它存在,就有它存在的道理。可以这样说,小曼丫头也不小啦,也该出嫁了,这是常人生活,你们就把丫头当常人看,这步路走走也好,可以调剂调剂她的心情。人的心情好了,有生活的热情,对治病绝对有好处。”

中医的话一般不会说满,留下空间,供你去想。顾远山想想也是,女儿正值花样年华,她为什么不能享受常人的生活?便不再反对,而且心情更为急迫,恨不得立马给小曼成亲。

小曼的漂亮在桑那镇有目共睹,没查出病前,媒人都快踏破她家门坎了,尽管那时小曼有男友,可那些媒人们却说,只要没成亲,就还有选择的余地。也是,一个漂亮又能干,性子又安静的丫头谁不喜欢?真要娶回谁家,那可是一辈子的福分。

小曼自己相中一个小伙子,是她小学的同学,只是家在农村,但人长得精神,家境也还不错。小伙子中学没上完休了学,回家贷款买了台机器,在镇街上租房开了一家粮食加工厂,生意不算太大,但在桑那镇这种小地方算说得过去。顾远山夫妇对小伙子本人没什么意见,老实本分,胆大心细,有经济头脑,除过磨面碾米,还加工面条、馒头,生意越做越有起色,只是,他家不在镇上,与小曼不太相配。他们犹豫犹豫,没同意小曼与小伙子定亲。小曼背地里与小伙子已经山盟海誓。

有一天,小曼莫名地晕倒,她的脸色很苍白,在镇医院查不出病因,上喀什城里大医院去了一趟,整个桑那镇全知道小曼得了不好治的怪病。那个小伙子把厂子关了,机器卖了,背着所有的积蓄在一个月黑风高夜,悄悄离开了桑那镇,连他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,从此没了音迅。顾远山夫妇气愤难平,但他们远没小曼受的打击大,上天一个闷棍接着一个闷棍打下来,把小曼打晕了。甜蜜像个梦,唐突地在小曼眼前消失,留给她的则是比她的病更叫她伤心绝望、深入骨髓的疼痛。那阵子,小曼不吃不喝,把自己关在房子里,哭够了睡,睡起来哭。可是,哭解决不了问题。

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,红肿的眼泡,小曼接受了事实,她的心里惭惭平静下来,没有人搅扰的生活恬淡安宁,没有爱情的生活,不过是花儿失去颜色,没有颜色又能怎样?太阳照样照耀它,雨水依然滋润它。为了父母,无论如何,她得振作起来。

小曼的病像突兀显现出来的一座山峦,挡住了曾经络绎不绝的媒人。顾远山夫妇把希望寄托在亲戚身上,除过给小曼想法治病,他们剩余精力全用在给女儿找对象上。

小曼的小姨首当其冲,这阵来得很勤快,今天一个信儿,明天一个消息,父母与小姨的神情在小曼的眼里有点不正常,显得神秘兮兮。有时候,小曼觉得他们说的事与自己无关,她就像个刺猬,只要给她提找对象,身上的刺立马会竖起来。从喀什的医院出来后,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已换成另一种颜色,从此得在这种颜色的笼罩下活着,说白了,也没啥大不了的。可是,男友的偷偷出走,对她的打击太大,像给她心里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暮色,在这样的暮色里,她的心里不会再燃烧温暖了。

别别扭扭过了一阵,何婉云尝试着与小曼谈谈。母女俩好久没心平气和地谈话了。再好的设想,如果没有主人公,那也只能是空想。而姻婚这种事,一般由母亲出面,母女之间对话会方便些。

那是一个有清亮月光的温馨之夜,何婉云选择这么美好的夜晚,与女儿说私房话,显然把什么都想妥了。她借口这几天腿伤痒得厉害,夜里睡不踏实,怕影响顾远山,要和小曼一起睡。女儿就不怕影响了?小曼没辩这个理,她把母亲搀进自己的西屋。关灯钻进被窝,如水的月光从窗口淌进来,漫过窗台、床头、被子,还有她们母女的脸,也把何婉云的话洇湿了一般,听上去软软的,柔柔的。可听在小曼耳里,有月亮的柔,更有冬天的寒冷和生硬,她还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,“滋啦”一下,干脆、决裂,那是她的以往被扯裂的声音,覆盖住以往那层坚硬的痂裂开,渗出来的是新鲜、冰冷的血。她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疼痛,那里有很多刺,正在小心翼翼地往深处陷去。小曼甩开母亲的手,哭了,先是泪水无声无息地汹涌,尔后,她的声音如呼啸的西北风,狂猛,悲恸,绝望。

何婉云也哭了,她是无声的,压抑得身子一颤一颤,像要把漫在被子上清冷的月光抖掉似的。月光像粘稠的水银,没那么容易抖脱,晃了晃,又困极了的孩子般,摇罢着趴回到被子上。借着月光,小曼看到母亲脸上的泪水,心里像碎了一块玻璃,碎片明晃晃地扎在那里,坚硬而疼痛。她叹息一声,把哭声止住,在被子里摸索到母亲枯瘦的手,紧紧地握住。这时,她听到从东屋传来抽鼻子的哧溜声。那是父亲在偷偷地哭泣。

何婉云的另一只手探过来,在女儿的手背上抚摸着,女儿皮肤光洁细腻而有弹性,如果不是那该死的病,她该是他们多大的骄傲啊!何婉云忍不住哭道:“曼啊,屈就一回吧,你小姨说,那个人在乌鲁木齐当兵,五年了还没退伍,看来会有出息,见他一面吧,就当是孝敬爸妈啦……”

不能再惹父母伤心了,她带给父母的痛苦还少吗!想到自己的病,小曼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喷涌而出。

哭过,小曼还是平静不下来,她怕再次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。这个时候,她像屋檐下的冰挂一样脆弱,没有外力还能挂在那里晶莹剔透的美丽着,稍有碰撞,会碎裂一地。而感情这种事,有可能是温暖的太阳,一点一点地融化她,也可能是一阵风,把她从屋檐下直接掼到地下。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,就是她前途未知的命运,她实在无法把握。何况还要隐瞒自己有病这个事实,就像一个腾空而起的肥皂泡,分明是瞬间即逝的绚烂,却要告诉对方那是一只彩色的气球,只要没有锐物,它便可以一直美丽下去。可真的能一直美丽下去吗?她不相信,她也曾在美丽的童话里陶醉和徜徉过,可她知道童话只能是童话。一旦她的病情叫人家知道了,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再重复一次童话背后的残酷,到那时,受伤最重的肯定是她顾小曼,而不是那个男人。她还能撑得住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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